“陈山主，今天来这么早啊。”一老汉手里提着一捆大葱，笑着对陈平安说。

陈平安正坐在学塾门口长凳上，拿着折扇敲打手背，闻言也挂上笑脸，回答道：“今天得闲，听听孩子们念书。”

两人闲扯几句，陈平安便又闭上眼睛，稚气满满的声音飘入耳朵“林花谢了春红，太匆匆......”“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......”“胭脂泪，相留醉，几时重......”

孩子们读得没有感情，有的孩子缺颗门牙，读出来的词句有些漏风，陈平安却觉得像是天籁一般；读着的孩子们无聊极了，听着的陈平安津津有味。

少年时的他偶尔也会在学塾外边听，彼时的他像做贼一样，听得怯懦又自卑，不过那位齐先生有一次说他可以来旁听，少年虽然有些扭捏，但也很感谢那位先生，没曾想再也没机会旁听那位先生的课。

现在的他也很喜欢在学塾外边听，一是因为闺女在里边，自己等着接闺女放学，二是因为他没上过学塾，又很喜欢那些道理和诗词。

陈平安很好学，少年时期看了许多的书，当时只是理解了那些句子的含义，直到走过许多路，经历过许多事后，才真正感受到了那些句子。

几天前宁姚被叫去了天外，几天后陈平安要返回五彩天下，小丫头自然是不情愿的，她还有好多牢骚想跟爹爹发，还想娘亲能天天教她练剑，撒泼打滚了好一会儿，不过没什么用。

再后来，坐在学塾门口听孩子念书的陈山主换成了一个老人，学塾的课每天只有一个时辰左右，朱敛总是会提前许多在这里坐着，陈宁比裴钱小时候乖多了，她从来没有逃过学，在学塾受欺负或者是和谁有矛盾了从来也是直接和朱敛说，不像裴钱那样憋在心里自己难受，朱敛多数时候只是当一个倾听者，偶尔会安慰小丫头，偶尔又给小丫头讲些道理。

下学的时候差不多到中午，离吃饭还有些时间，前几天小丫头这会儿一般会抄书，后来说是在学塾抄完了，就会在山下和同窗的孩子们玩，朱敛干脆就不在放学时去接陈宁，而是换成了吃饭的时候。

陈宁的一天很固定，早上起来先和米粒玩一会儿，然后就去学塾，下午就找个地方练剑。

练剑其实很乏味，小丫头经常练着练着就平躺在草地上，看着天上的云一朵一朵飘过去，掐着指头算着自己练了多久了。

米裕本来是要留在仙都山的，不过他经常跑回来，他喜欢小孩子，落魄山有米粒，有陈宁，反正仙都山也没啥事。

“玉米剑仙，我什么时候能超过我娘呀？”两人一起平躺在草地上，小丫头开口问。

米裕思索了一下，回答道：“超过你娘挺难的，可能要很久很久，超过你爹要简单些。”

小丫头也不失望，好像就该是这样，每个修道天才见到宁姚都会有股绝望感，就连宁姚的女儿也不例外，没开始修行的时候她总说着要超过爹娘，可真开始修行的时候就有些犯怵了，毕竟几个月过去了，自己还是连第一境铜皮境都没有跻身。

她偷偷问过小米粒是什么时候铜皮境的，小米粒只是挠挠头，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第一境的，好像开始修行就是第一境吧？

小丫头盘算着超过娘亲还有十四个境界，超过爹爹还要十三个境界，不由得有些打退堂鼓，每每想放弃的时候就想到爹曾经说过，他的资质也很不好，年轻的时候仅仅几年就打了百万拳，过了很多年才成了山上人，修行一事最是消磨人心性，要沉得住气，只管努力就好了，不要想境界什么的。

“玉米剑仙，我的资质是不是很差呀？”小丫头有些难过，自己爹娘都那么厉害，要是自己资质不好，没能成为大剑仙，岂不是给爹娘丢脸？

米裕有些哑然，许多真相自然不是自己这个外人适合说的，要说也是陈平安或者宁姚告诉她，当爹娘的没说肯定有他们的考虑，只好安慰道：“你的资质比我当时好多了，我刚开始修行的时候还不如你呢，现在也是仙人境的剑仙了。”

小丫头开心了些，仙人境诶，仙人境剑仙开始修行的时候都不如自己，那自己不就得是飞升境起步啦？

姜尚真闭关了一年多，对那个小丫头也是挺想念的。

“周肥周肥，人见人爱，花见花开。”小丫头刚一见到姜尚真，就急着说出了米粒教给她的暗号。

没等姜尚真开口，小丫头又赶忙问道：“周肥周肥，你闭关成功啦？”

姜尚真笑着点点头。

“周肥周肥，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爹，听娘说我爹在另一个天下呢，可远可远。”

“周肥周肥，光阴长河是什么样的，发大水的时候能流得快一点吗？”

“周肥周肥，我爹都好久没回来了，他说过今年会经常回来的，他是不是不要我了？”

......

小丫头和暖树躺在床上，暖树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，不料小丫头突然开口道：“暖树姐姐，我爹都一年没回来了，他以前从来不离开这么久的。”

暖树牵住小丫头的手，温柔开口道：“老爷以前还离开过十几年呢，不过老爷总是会回来，说不定明天睁眼就看到老爷了呢，不难过了，快睡吧。”

小丫头低低地嗯了一声。

宁姚从天外回来以后待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，往年陈平安最少一年都要回来两三次，今年却是快到年末了才回来，走的时候树上还挂着雪，回来的时候树叶已经掉光了。

期间跨越两座天下飞剑传讯落魄山，给陈宁说自己暂时还回不来，让她不要太想自己，叮嘱闺女要好好练剑，记得每天都要抄书，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来，陈平安很想念自己闺女；信上没有写给宁姚的，一是因为不同于小孩子，他们这些山上人眼中的一年其实不长，自己和宁姚以前分别过更久，二是因为宁姚飞升去找过陈平安，两人半年前还见面来着，只是可怜了闺女。

骑龙巷上几个孩子快步跑着，叽叽喳喳个不停，为首那个穿一身翠绿色棉服，扎个丸子头，小丫头边跑边回头：“最后一个没糕点吃。”最后面那个胖男孩不乐意了，气喘吁吁开口道：“陈宁，你不厚道，你说了过生日要请我们所有人吃糕点的。”

小丫头回头扮个鬼脸，扭过头便看到压岁铺子门口坐着一个红袍男人，突然停下脚步，怔了一下，又冲过去，跳到了男人身上，一把抱住。

小丫头有些哽咽，支支吾吾：“爹......你......”她把头埋在陈平安怀里，不想让小伙伴们看到自己流眼泪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，啥话也不说了，嚎啕大哭起来。

小丫头用力蹭着陈平安的衣服，把鼻涕眼泪都蹭了上去，好像在报复这个离开自己快一年的爹爹，死死挂在陈平安身上怎么都不肯松手。

草头铺子里坐着的贾老神仙听到动静赶忙出来，只看了一眼情况便跑到压岁铺子里，拿了好些糕点分给那些孩子们，把他们请到铺子里，孩子们起先还呆呆看着陈宁和陈平安，拿到糕点就各个高兴地啃了起来，也不管谁是不是哭了。

陈平安温柔的摸着小丫头的脑袋，笑容有些开心，也有些苦涩。

见小丫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，可还是一抽一抽地啜泣，陈平安心疼极了，赶忙开口哄：“猜猜爹爹这次回来给你带啥礼物了。”

小丫头默不作声，依旧缩在陈平安怀里抽泣着。

“爹特意回来给你过生日的，你不是总说自己明明是剑修，但是没有一把剑吗，爹这次送你一把剑。”陈平安继续哄着。

小丫头好像突然高兴了，埋在陈平安胸口闷闷开口道：“我不要，拿了剑爹爹就又要走了。”

陈平安继续开口道：“爹这次多待几个月。”

“我不信，爹上次还说今年会多回来几次呢，结果比以前都回来的少，爹爹就是大骗子。”小丫头明显不伤心了，但还是故意说道。

接着小丫头把头拿出来，朝陈平安左右看了看，开口道：“明明没有剑，爹果然在骗人。”

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，把闺女放到地上，从咫尺物中取出剑灵给的那柄长剑，晃了晃，开口道：“漂亮不？”

小丫头点点头，伸手要拿，不料陈平安点了点自己的眉心，开口道：“拿了就不许伤心了。”

小丫头刚一接过那把剑，剑就变小了一圈，被小丫头正正好好地握在手中，这下彻底开心了，真可谓爱不释手。

回到山上，又是一年的难得团圆，过了这天陈宁就七岁了。

宁姚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不少宝贝，感觉女儿差不多大了，也已经修行了接近一年，就送了她一件咫尺物，顺便教了闺女怎么用，小丫头高兴地把自己多年来收到的宝贝全都存了进去，这咫尺物叫人看到了绝对会被疯抢，里面的仙兵和半仙兵都不止几件。

陈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境界，她担心会给爹娘丢脸，陈平安听到闺女有这样的担心，给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道理，大致是说爹娘不在乎这些，只要她好好的就行，然后觉得如果一直瞒着闺女也确实不合适，就把她没有境界情况告诉了她。

这次的大年三十落魄山不算热闹，没那么多客人，落魄山的人有的在闭关，有的在仙都山，有的又在到处游历，对山上人来说一年的时间着实不长，不回来过年也是常有的事。

新的一年陈平安没有再去五彩天下，是跟宁姚反过来了，他留在浩然，宁姚去了飞升城，这下陈宁不想爹爹了，开始天天想着娘亲啥时候回来。

与陈平安不一样的是，宁姚没操那么多心，她只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，陈宁七岁这年是爹爹和娘亲陪她最多的一年。

这年落魄山开始收了一些门内弟子，虽非山主嫡传，但也算是入了落魄山的门了。

八岁的陈宁依旧维持着那个无境的状态，陈平安拖先生问了，经生熹平类似于一种破境之后的返璞归真，和陈宁还不一样，她是没有境界一说，好似一个无底洞。

八岁这年陈宁在自家山门中找人切磋过，洞府之下的所有下五境修士都没有还手之力，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，两位神仙眷侣的独女就算是半个洞府境了。

陈平安觉得好像已经把这辈子的苦吃完了，娘亲走后，自己就过得很不好，到十四岁那年小镇大门打开，又像是获得了新生，再到现在，与最爱的姑娘成了亲，还有一个这么好的闺女，以及几十年来攒下的家业和数不尽的香火情，一切的一切，都完美的让人感觉不真实。

九岁的陈宁没有再扎着丸子头，而是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，比之前长高了不少，少了些童真，不过在爹娘面前依旧粘人。

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，压力也越大了，毕竟哪有小孩不想在爹娘面前证明自己。

一个寻常的下午，陈宁依旧在山里修炼着，她觉得有一处气府有些异样，仔细检查了一下才发现，有把飞剑悬停在气府之中，她顿时醒悟过来，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本命飞剑了，急不可耐地就准备驱使飞剑离开气府，想好好看看自己的本命飞剑到底能做什么。

陈平安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，忽然间心头一颤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，赶忙起身一步离开。

远在蛮荒天下的宁姚也是脸色剧变，没与看管蛮荒天幕的文庙圣贤打招呼就飞升离开。

落魄山上境界稍微高些的，如小陌，崔东山等都察觉了那份异象，境界稍微低的，如周米粒，陈暖树，也感觉到了脚下山头正在微微颤动。

等到陈平安来到山里，看到老秀才已经到了，旁边还站着礼圣，宁姚，小陌，魏檗还有很多人都陆续赶到。

只见眼前的世界扭曲着，四面八方的灵气不断涌向那把本命飞剑，陈宁悬在空中，已经失去了意识。

陈平安起身准备去打断这异象，不料被老秀才阻止，老秀才开口道：“别去，刚刚礼圣已经去过了，就连礼圣都做不到。”说到这里礼圣补充道：“那里的那些扭曲气场类似光阴长河，但是与寻常的光阴长河不一样，我也不确定一旦我被彻底卷进去，还能不能回来。”

陈平安闻言在心里默默召唤着那个存在，而后一白衣女子就出现在了一侧，无奈作为万剑之主的“剑主”也无法左右那把本命飞剑，只好摇摇头。

陈平安见状双腿发软，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；这一辈子他好像就没有这么无力过，哪怕是杜懋那次，他都没有特别害怕，因为他有那一位，所以有恃无恐，可现在就连那一位都无计可施。

宁姚不管那么多，虽然她清楚，既然礼圣都做不到，那自己也不会能做到，但是如果不去阻止，她就真的会失去闺女。

宁姚祭出“天真”斩开近处的“扭曲”，试图去到陈宁的身边，她飞身一头撞入扭曲的气场之中。

陈平安眼中的宁姚先是消失，只一瞬就又看到一处扭曲被斩开，宁姚从里边闪身出来，开口道：“不行，我在里边将近待了五年。”

而旁边那位礼圣，在那奇怪的光阴长河边上待了百年之久。

最后的最后，陈平安能做的也是联合在场的几位，将自己和宁姚的一缕魂魄附在了陈宁身上。

没到半柱香的时间，“扭曲”随着陈宁以及那把本命飞剑一起消失，地上留下一个被削得平整的大坑，里面有些树木的残骸。

到现在为止，陈平安还是不敢相信，昨天还在自己身边古灵精怪的那个闺女，就这么消失了。

不过....缓过神来的陈平安竟然心安了些，之前那种完满的幸福让他很不踏实，反倒是现在这种失去的感觉才让他有些熟悉。

自是人生长恨。